散文第一名
心鐘
傳播藝術系88級畢業生 張軒哲
佇立十一樓陽台,極盡目力鳥瞰黑漆漆的校園,我不禁打個顫抖,從頭頂倏地傳至腳底。此時已分不清這如雷貫頂抖動的身軀,是冷是驚,是寒意是詭誕,抑或是潛意識猜疑的思緒在暗夜裡悄然發酵。
不懂,小學的鐘聲竟然在凌晨四點四十四分響起。一向盡責又精準的校鐘,怎會一反常態的在此時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。它似乎不明白,最近許多鐘都被地牛翻身的巨大聲響給震懾住了。而它卻在長夜將近的時分,吵醒了好夢正酣的我,那極高分貝的音頻,就這樣冒失地從我的耳殼傳入耳膜再經過蝸牛隧道抵達大腦,原本又濃又稠的睡意,像一碗加了太多水的杏仁糊,不斷地攪拌擴散,變成了杏仁茶。近來無懼地牛的睡蟲,此時卻輕易臣服於鐘魔,受驚嚇的睡蟲不停地蠕動,再也不肯安然就定位
校鐘著了魔嗎?於是我開始臆測鐘響的可能性。是數百年前深埋學校地底的鬼魅作祟,還是守夜的校工伯伯夢遊至辦公室誤觸電子鐘。我明知皆是荒誕不經的怪答案,卻又想不到更好的理由,來說服自己不去狐疑鐘響的時刻。冷光錶上亮藍色的4:44在暗夜中分外炫目而耀眼。
是巧合吧!否則我寧願相信是近日專注於「傳播與社會」這門課的報告使然。我選定七夜怪談對社會造成的連鎖效應為主題,鉅細靡遺的剖析「貞子」在台灣青少年同儕間,所刮起的靈異炫風。並以美式好萊塢吸血鬼及中國聊齋鬼片,加以旁徵曲引。舉凡劇情、場景、環境音、造型皆是探討的議題。敢情是我心心念念報告的內容,同學都說我近況神情陰慘,話中不離鬼,所言所議盡是駭人聽聞的靈異故事。就連夢境也變得光怪陸離,進而牽動黑夜中纖細敏感的神經。而鐘聲是鬼片最常用的環境之一,教堂的鐘響十二下,齜牙咧嘴的吸血鬼,旋即從棺木復甦,準備以鮮紅的人血打牙祭;深山院寺晚鐘響畢,妖嬈魅惑的鬼姥姥,開始覓尋精壯的男丁,攝其魂魄,以續命延年兼永駐美顏。那麼夜半響起的學校鐘聲,又是何種鬼魅即將現形?這一點我的報告倒是沒有提及,也不想隨意瞎編個蹩腳的故事,就等到口頭發表時,去挑逗同學潛藏的好奇因子,激發人類豐富的想像力。
或許是夜的緣故,令我變得焦慮不安。隱然若現的晨星向我投以曖昧的眼神,嘲笑我是個窮極無聊的人。近在咫尺的聲源顯得異常神秘,似乎比鑲在天際的星星還遙不可及,暗如墨的夜色散發出一股沉沉引力,將我捲入時空的渦輪裡。
屈指算來,從中班開始,噹噹噹的鐘聲不著痕跡地敲走我近二十年的光陰,也敲出成長歲月跳躍的音符,將童年譜成一段段勤聽的生命樂章,不時在心靈深處響起。
塵邈的童年過往,僅記得些許零亂片段的畫面,我的大腦像一部自動剪輯機,毋須人為操控,剪接盤的按鍵兀自動了起來,將生活中歡喜哀愁的畫面,截取刪剪然後排列組合,於是一部穿越時空最真實的紀錄片,便焉然成形。
若將畫面逐一倒帶定格,關於鐘聲的記憶可追溯自山中寄讀的那段日子。
讀完幼稚園中班,父親望子成龍心切,安排我到外公教書的小學寄讀一年級。這個離家十里遠的迷你小學,學生總和不及百人。四周盡是綠油油的田野景觀,遠遠望去,那座峰頂黃禿的山巒,即是當年轟動一時的三義空難失事地點。空難當時,原本寧靜安詳的農村,霎時流傳著繪聲繪影的傳聞,就連空氣中馥郁的花香都游離了一股詭密的氣味。只要聽見飛機掠空而過的轟轟聲響,村民總是心有餘悸地張著恐懼之目,抬頭仰望天際。好一段時日,母親總是囑咐外公盡量在天黑前送我回家,而且三令五申的警告我不准跑到山裡玩耍,否則會被魔神捉去打屁屁。
六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。電視上的史艷文和藏鏡人正戰得如火如荼。外公的辦公室即是我的書桌,在布偶刀光劍影的戰聲中,敷衍的將作業抄寫了事。下午外公上課後,我便如脫羈的野馬,和玩伴馳騁於山野間,像極了在村落四處遊蕩的小太保,偶爾惹出幾件如偷採水果,將沖天炮射入雞圈的麻煩事。在孩提世界裡那是童真最極至的表現,但在成人眼中卻成了調皮搗蛋的荒唐事。我實在是分不清,只好通通將它遺忘殆盡。
但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弔詭的怪夢,記得外公四處道歉低聲下氣的神情。
事情發生在一個靜謐燜熱的午後,整個村子彷彿被魍魎給催眠了,艷陽潑辣的舖了滿地的灼熱,紅通通的蘋果臉頰就像圖畫紙上長了嘴巴的太陽公公給親吻了。我和同班的小夥伴,以枝椏當劍,上演史艷文大戰藏鏡人的戲碼,並不時扒起細沙撒向對方,漫天飛揚的塵沙即是戲中致人非命的氣功。我們一面哼唱著史艷文出場時的前奏歌曲,一面追逐嬉鬧,穿過紫色的葡萄園,翻過果園低矮的藩籬,越過大人口頭那條無形的禁止線,沿著逶迤的林蔭小徑往山頂奔去。在不知不覺的嬉笑聲中,一陣深沉的鐘聲傳盪於漫山遍野。此時小寶驚惶大喊:「鐘魔出現了,魔音傳腦呀,趕緊摀住耳朵,否則會震破耳膜七孔流血死亡。」我看他煞有其事的模樣,半信半疑地跟著摀耳,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。
鐘聲停止了,我們循著聲源而去,來到一座破舊的小寺院,據說有位聾子和尚在此修行,這寺院的屋簷懸著一口不算大的古鐘,黯淡的鐘面長滿了點點褐斑。當我們窺探出和尚正在午睡,再也抵擋不住積了整個下午的好奇因子,肆無忌憚地抱著木樁歇斯底里敲擊這口瀕臨退休的古鐘,彷彿吃了生力罐頭的卜派水手,瘦小的胳臂頓時隆起兩團青筋浮凸的肉團,要將鐘給擊裂了才肯罷手。急劇的鐘聲帶有毀滅的破壞力,久久難以停息。終於這變調失序的聲響,驚擾了附近的果農,聞聲而來的果農,氣忿的罵著:「死囝仔,是嘜將好兄弟吵起來才甘願!」然後一狀告向訓導主任。
隔天朝會我和小寶站上司令臺,被挺個大肚腩的蟾蜍主任,重重數落一番,我猶記當時我低著頭盯著腳上的新球鞋,在主任斥責與同學訕笑聲中,依稀聽見哀怨的鐘聲從我心底響起,遍體鱗傷的古鐘向我哎哎叫痛的聲音。
在這個人口寥落的純樸鄉村我已成眾矢之的。每當我犯錯闖禍,村民總是極度無奈的丟了句話:「唉!又是鄭老師外孫。」
學年結束了,我也結束了寄讀生涯,回到城鎮幼稚園的安親班,在積木及拼圖的陪伴下,等待學校開學。或許是我的調皮干犯眾怒,連鐘魔都想懲罰我這個不聽話的小孩。那段在安親班的日子,我常在午睡的時候做同樣的怪夢,夢境裡聾子和尚成了中國版的鐘樓怪人,我被困在烏黑一片的鐘罩下,木樁撞擊鐘面催命以地發出巨大的金屬聲響,將我的五臟六腑都震碎了,任憑我聲嘶力竭的哭喊,卻只能聽見噹-噹-噹-然後我醒了,是被校鐘喚醒的嗎?
我從未向任何人述說這個令我惴惴不安的夢魘。
正式入學後,我上了城鎮的大型小學,對於重複一遍的課程感到意興闌珊,漸漸地便任由眼睛去追逐球場上東奔西竄的白球,也因而養成了上課心不在焉的壞習慣。不耐久坐的我,越近下課時分越是如坐針氈,沒辨法,我確實是太期盼下課鐘聲的響起。通常我都是第一個在老師面前,迅速地將九九乘法或唐詩倒背如流,甚至連詞語解釋都須如數家珍,然後抱著球以跑百米的速度佔據球場,那麼我就有權決定讓誰加入遊戲,如同霸地為王的山寨主,趾高氣昂的斥責小儸儸:「哼!都怪你們豬頭豬腦不爭氣。」
學校的鐘聲日復日、年復年的響著,我一個年級銜著一個年級往上升,同儕間流行的玩意也從尪仔標、小砂包轉成溜溜球,離童騃歲月漸行漸遠了。
童年無憂的歲月裡,小學的鐘聲建立了幼小心靈對團體作息的認知,也象徵著知識啟蒙的開始,鐘聲融混了朝會師長報告的喝令聲、課席同學琅琅的誦書聲,換場上嬉戲的歡笑聲。就像伴我長大的童謠,在腦際迴盪,在耳畔繚繞。
並且,我在其中學習成長。
但是小學畢業前夕,我對鐘聲有著極大的怨慰與不滿。那是一場過程奇詭的網球賽,我採取氣勢凌厲的拼球戰術,對方卻借力回球四兩撥千金,即使強而有力的抽球,他卻輕鬆回以高來高去的棉花吊球或是拋物線落地的月亮球,使得每一球總要對抽好幾來回,讓比賽陷入拉据膠著。我沉住氣,按耐著脾性應付這場耐力戰。終於我的賽末點出現了,只要再贏一球就能抱走冠軍獎盃,球兒高高地朝我飛來,我目不轉睛盯著球,準備以一記快、狠、準的殺球,為這場比賽畫下完美的句點,正當我屏氣凝神,準備揮拍之際,學校鐘聲卻突然響起,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出手,球拍卻像沒穿線,竟撲了空,對方的親友大笑的嚷著:「呵呵!肉包。」或許該贏未贏的心態作祟,我失去了專注力,就像逼近下課時分,鐘聲聲聲喚著我該休息了,於是戰情急轉直下,我慘遭對方逆轉輸掉了比賽。眼看著冠軍拱手讓人,我心有不甘的將球拍重重摔到地上,並拒絕與對方握手,此舉更引起場邊眾人的噓聲,我一逕撲向母親懷抱嚎啕大哭。直到大學體育課,我才又重拾球拍。
我並未痛定思痛,反將輸球原因歸咎於突如其來的鐘聲,那是鐘魔對我的懲罰。
隨著年歲增長,成長過程無可避免的挫折與磨難接迭而至,原本神情奕奕的陽光男孩,卻受無以復加的重壓,變成鎮日鬱鬱的呆書生。升學是唯一的標的,大小的測驗及考試是通往終點的層層關卡。自小養成上課不專心的陋習,漸漸讓我在課業繁複的中學生涯,嚐盡了苦頭。面對重理解的數理課程,二十分鐘,不論我如何聚精會神、豎耳傾聽,我的專注力通常很難持續二十分鐘。就像一團剛凝聚成形的白雲,被強飛吹開,頓時煙雲消散。每每演算方程式,答案老是迷失在演算紙上,無解,什麼時候開始,只要遇上數理關卡,總是敗得莫名所以,究竟是什麼時候,就如同我的數學答案。
至此,我白天的生活完全被鐘聲左右。我將錶對準鐘響時刻,清早得趕在早修鐘聲停止前衝入校園,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大都用來假寐或猛K下個考試書籍。尤其到了模擬大考,不斷焦躁的看看錶、望望鐘,秒針滴滴答不疾不緩循環又循環,筆摩挲著卷紙發出沙沙的喘氣聲,急欲於鐘響前,穿越這片鉛字叢林。連作文也不容我慢條斯理的書寫,好幾次文章的結尾都是「總是⋯
⋯。」所以我的論說文老是乏善可陳。當時針與分針運行成某個角度,噹---。我企圖對鐘聲置若罔聞,卻又無從抵禦,也無能為力。在我摀耳的同時,心裡的鐘聲也隨之響起。
從此我被困在數字的魔障裡,上不了明星高中,考不上國立大學,似乎成了求學生涯最大的缺憾。
一如往常,我將這些挫敗,全推給鐘魔對我懲罰。
沒錯!一定是我童騃的無知,傻愣愣闖進那塊禁遏的地域,褻瀆了神靈,驚擾了遊魂。所以才會落入鐘魔的掌控,永遠無法集中注意力。
倘若當年我將那個弔詭的魘夢告之母親,到靈媒那兒收驚,結局是否不同?聯考之後,我竟萌生諸多可笑的念頭。
上了大學和幾位死黨組成翹課一族,習慣性翹課、遲到、早退,學校大門城堡似的鐘樓,形同虛設。真正催促我們上下課的,是心中的鐘。
或許因為不同生活經驗的體悟,那揮之不去的夢魘漸離我遠去。
再次敲鐘在杭州六和塔,那是個祈福鐘,一人只能敲三響,須登記寫下祝祈願望,才能入鐘亭敲鐘。敲鐘人莫不使出渾身勁力,抱著木樁狂敲猛敲,似乎多響幾聲就有更多的福氣。於是我懷著一顆虔敬懺悔的心,如同晨起敲鐘的小和尚,以木樁代口輕輕吻了鐘三下,希冀鐘聲將我多年的悔意傳遞給空難的遊魂知曉,將我祝祈的心願穿越雲霄,上達至文昌帝君,庇祐我研究所考試能一試即中。六和鐘歷經百年的風風雨雨,得以倖存至今。因為對日抗戰期間,江南甚多古鐘毀於一旦,一具具潛藏佛性的銅鐘,被送進滾燙的熔爐,最後化身為殺戮攻擊的槍炮管,我想問問鐘魂,不知彈藥劃過槍管的剎那,是比被木樁撞擊撞還疼?
漸漸我對鐘聲產生無以名狀的情愫,若即若離。因為每一具銅亮的古鐘,都鐫刻著一個故事,也許是光榮甚或耐人尋味。
天濛濛亮起,涼意沁透心脾,連身上數萬計的毛孔都大口吸著新鮮空氣。小學的輪廓漸漸明朗,網球球場上戰火已燃,等待黎明的心境卻是漫長難捱。
噹--,小學鐘聲飄逸而來,對我的心靈作當頭棒喝的激盪,震碎糾葛我多年的疑惑,震醒近來昏睡的心智。
今後絕不再庸人自擾,如同報告的結尾,其實最可怕的不是「貞子」而是每個人心中無中生有的心魔。
旭日沿著地平線冉冉升起,我那停擺多日的心鐘,聲聲呼喚我:「主人,難得早起,開學一個月了,今天總算來得及上第一節課了。」
沐浴在閃爍著橙黃色澤的校園裡,我迎著朝陽笑開懷。
我深信,鐘聲是我人生紀錄片最真實的配樂。